张大中：自投资人而国美董事局主席。

陈晓（微博）：自国美董事局主席而投资人。

这像个轮回，但没字面上那么简单。它背后的寓意并非止于63岁张大中的退与进，53岁陈晓的进与退，而是一个属于中国的国美寓言。这个寓言讲的是一个带有家族色彩的上市公司，在遭遇大股东变故、PE破门而入、“经理人”上位后，经历一番纠结抗争，创始人家族又如何再度掌控局面的故事。

首先，张大中为什么会应邀而至？

【《中国企业家》杂志】（记者 房煜）履新44天的张大中，4月21日下午1点准时出现在我们面前。63岁的张大中，刚结束了一段轻松的投资人生涯，他的新身份是国美电器集团第三任董事局主席，西装笔挺，头发梳理得光鲜有型。不过，远离公众视线已久的他，面对媒体最初显得有些拘谨。他会在一段不超过几百字的话里，连续出现十几次“是吧”，而他对“我”、“本人”的把握及使用，也缺少章法。在专访进行了5分钟后，他掏出纸巾，不断擦汗，“这里没冷风吗？”他环顾着问。显然，这位国美的新主人，对于位于北京鹏润大厦B座18层的公司总部，还没有足够了解。这也怪不得他。按照他的说法，国美董事会不过是春节后才找到他，希望他能出山。—与外界的揣测不同，张大中否认是黄光裕的妻子杜鹃找到自己，“杜总在此之前我不太熟悉。”

若没有这个“意外”，张大中会一直享受着做投资人的状态，时不时在国内外“走一走”，开拓开拓视野，研究研究要投的家电企业，没有无休止的加班，没有繁重的工作，没有无尽的压力。

张大中的出山，是个“意料之外、情理之中”。

人们还记得他当年与陈晓的恩怨：2006年，陈晓创立的永乐，与大中电器签下合并协议，但几个月后，永乐却并入国美；陈晓也因此成为国美集团总裁。张大怒，称陈晓为“小人”。一年后，苏宁报价30亿收购大中电器，张大中最终却效法陈晓，加价6亿卖给国美（据说，国美36亿元的出价，让张大中觉得黄光裕“很够意思”），随后“净身出户”。

“张大中不会再参与到家电这个行业中来了，他离开这个行业了。”2007年12月19日，在国美电器以36亿元人民币价格收购大中电器全部注册股本公告后的第五天，身为国美总裁的陈晓如是表示，“而且是干干净净地离开，什么都不要，股份也不要，未来也不要，只要钱！”

张大中自称已是家电业的“局外人”，不过，张也是“局外人”中最熟悉国美的人。无论门店风格，经营手法，彼此都非常熟悉，甚至相互借鉴。即使是做投资人，不再进大中电器一步的这三年，张大中对于国美的起伏跌宕的故事也都有留心。“都在北京，用北京话讲都是哥们儿，（对国美这三年的故事，）肯定要看一看，应该说还很熟悉。”

1985年创业，直至2005年走出北京，张大中的大中电器在北京市场盘踞整整20年，根深蒂固，早年在北京前门大街租门店卖过电器，后将总部设在北京的黄光裕，自然不敢轻视这个眼皮底下的对手。

“我们曾经在北京市场切磋十多年。”张大中小心翼翼地选择了“切磋”一词。

张大中早年做音响起家，黄光裕则做彩电起家。起初黄光裕的店面是2000平方米，张大中在玉泉路的门店则是一万平方米。“我彩电只占销售额的5%，北京城已经快被国美电器垄断了，我打他怎么办？干脆我把彩电的价格定得比国美低，我只有比你低才能盈利，同时我低还不能赔本，我就买一千送一百，那一百在我的店里买音响产品，当时我们一台彩电比人家低50元钱。”于是，大中电器买彩电的人开始排队，这下，轮到黄光裕头疼了。“他马上意识到2000平方米的店面不行，一定要丰富商品的门类，如果80%产品都是彩电，都便宜10块就没利润了。”黄果然出手迅猛，也开始了大店攻略。“我们说的切磋，是在竞争中切磋，不是面对面的我教你、你教我。行业人一看就明白，所以这样的竞争使我们两人都受惠了。”张大中回顾说。

这种竞争，让张可以看到别人看不到黄的另一面。外界通常认为，黄光裕在管理上不够精细，粗线条，张大中不这样认为。他记得，黄光裕在2005年对北京的门店就有了比较萌芽状态的经营管理手册。“应该说他给外界表现的时候，没有过多陈述企业的细腻管理，严格说，企业能够高速发展，如果不是管理得非常科学和细腻的话，是跑不动的。就像一个人，跑得远，一定是心肺功能好。”

惺惺相惜。黄光裕也认为张大中在北京的门店经营非常不错。“他曾经对底下人说过：我们在北京打不过大中，在上海打不过永乐，不用期望太高。”国美旧部、新日电动车副总裁胡刚说。

除了生意场上的竞争，俩人也有把酒言欢、一起放松的时刻。张大中曾邀黄光裕一起看足球赛。但是他很快发现，黄光裕的脑子里除了生意，别的都装不下。“北京人看足球是再正常不过了。黄光裕看足球不会看，罚任意球时，他说：站一排人什么意思？这说明他全部心都集中在企业，也不关注高尔夫、滑雪什么的，他是我见过的所有老板里面最专注的。”

黄的敬业，给了比黄大20岁的张大中以极大压力。“他敬业，半夜开会到三四点，给我很大压力。应该说，在他的引领下，我们这些跟他竞争的对手们也不得不敬业，不然的话我就落后了。现在他打造的企业聘请我，我觉得用北京话讲是人家看得起你。是不是这样？我们应该给面子。”

在旁人看来，选择张大中符合黄光裕的一贯逻辑。胡刚认为，黄光裕选择替自己掌管全局的人有几个考虑：第一，这个人要当过老板，有老板的气场和思维；其二，这个人要比国美公认的“二号人物”王俊洲年长几岁，在人生阅历和经验上有超越。无论陈晓还是张大中，皆符合这两个条件。

人生阅历足够丰富，使得张大中深谙人情世故。在经营大中电器时，张大中对于门店经营心得颇深，但是对于国美现在的门店改造，他并不急于给出“指导”，而是交给一位副总裁去负责。“（我）先看看，熟悉下情况。”

3月28日，在香港的业绩发布会上，张大中曾见过十余位基金经理。当时，有投资者好奇地问他：上任后最先要做的三件事是什么？张避其锋芒，回答：会与国美众高管通力合作。

张大中与世无争的心态，或适合黄光裕的期望。在接受我们采访时，张大中的直率、低调性格显露无疑。我们问他：“是否介意别人称他为职业经理人？”张大中笑：“我店小二都做过，还在乎别人称我职业经理人？”

他说的是大中电器曾被业内称道的“店小二文化”，这在北方是少见的服务意识强的表现。在其执掌大中电器期间，大中一众高管都“被迫”穿上“服务生”标准工作服—马甲，以提高对顾客的服务意识。“王俊洲也穿过。”他笑着说。

显然，张大中不同于陈晓。陈晓多次表示，自己也是创始人，不是职业经理人。他和黄光裕是创始人与创始人的关系。

4月中旬的一天，张大中下班后还顺道去了趟位于北京北三环的国美马甸店。

“我三年多没有进电器店。以前要进，我肯定进大中的；大中卖了之后，我再进去，首先我自己感觉是心里沉重。”他对《中国企业家》回顾说。店里的陈列、布置让他不由得心情大好，“我问了，业绩也相当不错。隔壁的大中我也看了看，大中的老人见了我也非常高兴，大家都很客气。”

谦和，能侃，又有点儿“浑不吝”，或许是这位63岁的家电“老江湖”给人的第一印象。我们提到，黄光裕曾说他在北京打不过张大中，张只是一笑：“那是客气！”谈及董事局主席一职，他常挂在嘴边的是：“本人诚惶诚恐！”

但张大中“非执行董事”的定位，引起了外界的“过客”或“傀儡”议论。此说自然遭到张本人与二股东贝恩方面的否认。

不过，在国美，谁能忽略杜鹃？

杜鹃

能让黄光裕的意图得以最终实现的，是38岁的杜鹃。

在杜鹃复出之前，黄家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来实现黄的意图。2010年9月，杜鹃恢复自由。外界普遍认为，这是国美董事局与大股东由对峙转向合作，局面走向反转的转折点。当杜鹃与竺稼进行和谈，公司第一大股东和第二大股东之间解除了敌意后，陈晓不再是决定性的人物。

说来凑巧，黄光裕当年意欲吞下永乐时，第一次将意愿转达陈晓时，自己没有出面，而是让夫人杜鹃代劳赴上海见面。如今，他想“请走”陈晓时，又是夫人杜鹃出面。

“杜鹃是一个连对手都对其称赞有加的人。”接触过她的人如是说，其中包括陈晓。职业素养高，不对人颐指气使，几乎是所有人的一致评价。杜鹃对支持陈晓者也能十分克制。她在给朋友的短信中如此评价陈晓身边的追随者：“XXX是个人才，但他和黄总接触少了，不了解黄总，被片面言论影响了，做大事的过程中难免要承受很多不被理解和不被认可。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，必先苦其心志。看你是否能承受和担当。所以我们注重过程并关注结果。祝你在春光明媚的今天有个好心情。”文字既理性又不失女性之细腻。

面对僵局，杜鹃有女性独特的以柔克刚之道。当年陈晓与黄光裕谈判紧张时，两人都绷着不说话，杜鹃就过来，倒倒茶削个苹果，开开黄光裕的玩笑，化解紧张气氛。

国美面临三大难题，这三大难题多数企业都会在不同发展阶段遭遇，但国美却是同时面对：其一，股权问题；其二，人事安排问题；其三，发展战略问题。

杜鹃的最大贡献，首先是出面与竺稼会谈，化解了黄家在股权上的后顾之忧。无论外界如何演绎，真正可能威胁黄光裕夫妇第一大股东地位的，当属第二大股东贝恩资本，而非持股1%的陈晓。杜鹃出面与竺稼会谈，虽然没有改变贝恩在9月28日投票中的既有立场，但和谈大门已经畅通。在和杜鹃沟通后，竺稼代表贝恩资本重申立场：“作为投资人，我们最看重的是收益。”实际给了黄光裕夫妇定心丸。

但，在寻找替代陈晓的人选上，杜鹃却颇费周折。因刑期在身，她本人不能出任职务。而且，尽管杜鹃英语流利，熟悉资本市场，擅长与投资人打交道，但即使黄光裕掌控国美时期，她也少有直接负责零售业务的经历。

按照大股东黄光裕本来的意愿，妹妹黄秀虹应是接替陈晓的不二人选，但黄秀虹出山的障碍在于，这位曾经的国美上海大区经理能否足以服众？而且，黄秀虹如今的主要精力放在了刚起步的国美体育上。

邹晓春和黄燕虹虽作为董事进入董事会，但是特别股东大会投票结果已昭示，资本市场并不很看好这两人—赢得资本市场的认可和信心也是新任董事会主席的要务。

最终，国美董事局向张大中发出邀请。—这也是黄光裕意志的体现。

有报道称，杜鹃曾在3月3日国美内部大会上对公司高管宣讲国美的五年发展战略。因此，外界猜测杜鹃将“垂帘听政”，成为“影子内阁”，而张大中只是“傀儡”。

“傀儡”说符合逻辑，颇有说服力，不过不太可能是事实全部，它忽略了杜鹃的个人因素：她不可能对具体事务介入过多。

另一方面，张大中出山同样获得了第二大股东贝恩资本的支持。贝恩资本回复《中国企业家》说，无论在人选问题还是战略问题，贝恩资本都与大股东有过充分的沟通。贝恩认为，张大中先生威望高，懂零售业，经验丰富，相比较大股东提出的其他人选，更为令人信服。

陈晓亦理解竺稼的处境：“他也没有身不由己，他所有的做法我都理解。我们本来就是朋友。”

陈晓

4月5日。清明时分，上海刚下过雨，城市被洗刷一新。

在我们对面坐定，一身休闲打扮的陈晓放松了许多，至少，他再不需要保镖跟随左右。要上两壶铁观音，燃起一支烟，他笑笑，然后说：“现在可以自由支配时间了。今天想睡个懒觉，就睡个懒觉。唯一轻松不了的，是你们媒体还在找我。”

在距离酒店几分钟车程的地方，隔街而对的国美电器和苏宁电器计划在清明节小长假后开业，不愿低人一头的宣传攻势已各自打响。只是，这一切都与这位国美电器第二任董事局主席不再有半点关系。

一个月前的3月9日，国美电器于港交所发布公告：公司董事长陈晓因个人原因辞去董事局主席一职，且不再担任执行董事。大中电器创始人张大中将接任国美董事局主席职务，并担任非执行董事。此外，孙一丁将不再出任执行董事，但留任行政副总裁，安永华明会计师事务所合伙人李港卫将出任独立非执行董事。

当天，陈晓在几位记者的追堵下匆匆离开鹏润大厦，返回上海。他没有获得之前如外界所揣测的“巨额离职补偿”，大股东方面甚至还曾发给媒体一份指责他的“新闻通稿”（随后被收回），言辞激烈地称：“陈晓先生以私人理由辞去董事局主席一职是一种理智的行为，也是国美股东的共同选择，只可惜走得太晚了……陈晓先生在任期间，企业、股东和社会等方面蒙受了不可挽回的损失……”

那天中午，陈晓曾短信本刊记者：“日后找时间聊吧。”他还在那天收到的短信中，找了一条比较合意的，转给了几位比较熟悉的记者，作为临别赠言，最后一句话是：“人生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？是生活！”

“在国美工作了四年多，国美也像是我的孩子。”与我们在上海会面时，陈晓吐露出某种伤感，“我希望，离开后它能平稳地过渡，”他特意叮嘱，“你们写东西，不要伤害到它。”

回想起来，“9·28”可谓他在国美的巅峰。

“9·28”特别股东大会投票结果揭晓后当晚，国美管理层在香港举行庆祝宴会。知情人士透露，陈晓当时激动万分。同样激动的还有国美的高管。“那晚，很多人喝高了，所有能喝的酒和饮料都被喝掉了。”被股东投票留任的孙一丁不知该悲该喜，问身边的人：“我们做的哪件事不是为了公司，哪件事为自己算计了？为什么外界骂我们？”身边人无语。知情者表示，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或多或少被误读了，而投票结果，不过是来自资本市场的某种安慰和认可。